徐永劍
微信版第1384期
“雙親尊鑒：
兒的案子已被高等法院判決了，兒被判為死刑，望雙親聽了千萬別傷心，千萬要看開些。干革命就會有犧牲，望雙親千萬千萬看得開些……
家是我所戀的，弟妹是我所愛的，但是破碎的祖國更是我所懷念熱愛的……
雖然在干革命救國的大事業(yè)中，我的力量簡直夠不上滄海一粟，可是集天下之水滴而匯成大洋。我希望我能在救亡的汪洋中，竭我一滴之微力。
我親愛的父親?。∧赣H??！再看看兒這最后的五分鐘吧！……”
親人們收到家書時，祖晨烈士已犧牲半年了。
安徽早期學生運動領袖之一、著名烈士祖晨，1901年出生于安徽宣城油榨鎮(zhèn)。1923年秋，蕪湖省立四中畢業(yè)后考入廈門大學，1925年秋赴日本長崎留學，期間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6年回國，1927年參加北伐戰(zhàn)爭和南昌起義，失利后受組織委派回到家鄉(xiāng)，組建了宣城第一個黨的組織——中共宣城獨立支部，任書記。1928年，到上海參加黨的地下理論宣傳工作。1931年初，化名李春亭，調山東，先后任中共濟南市委書記、青島市委書記，在白色恐怖異常嚴重情況下，恢復和整頓黨的組織，開展革命宣傳，領導工人運動，做出了杰出貢獻。
年少外地讀書后，祖晨先后撰寫了數(shù)十封飽含深情、沉郁悲慨的家書?！半p親說不要問妹妹的事……這種纏足事，簡直可以說沒有開化野人的風俗，雙親還以此為然，為免太不合時了?！薄叭嗣裨贌o反動，恐將命非已有！”“弟弟，我老實對你說罷，現(xiàn)在進學堂讀死書都不成功的”“日本最強之點……沒有一個小孩子不進學?！鰢蠹叶加胸熑巍薄捌垉撼辆酉ハ拢煞蜣勺阋曾Q志而報社會乎？”“暫時的虛榮，算不了人間的贊禮，尸旁的熱淚，方得見英雄的寫生。愈難愈要干，所余的，留待后人”“中國如此淪落，男兒有血，豈能任憑時事而不解救？……中國人非天生奴隸，中國定有后望，中國定有晨光”“亂時富貴于我如浮云，狗黨談笑于我無變色！”
……這些家書，有的是與父母商量家事教育弟妹的，有的是告訴家人在外生活學業(yè)情況表達志向的，有的是品評時政揭露社會丑惡控訴黑暗的，展示了他作為一名共產(chǎn)主義優(yōu)秀戰(zhàn)士濃濃的家國情懷和追求理想的崇高境界，是研究中共安徽早期歷史珍貴的資料，具有十分重要的教育和研究價值。
1932年5月底，因身份暴露，組織上將祖晨調離青島。6月1日，工作交接時，他為了通知其他同志及時轉移，被國民黨軍警特務抓捕。抽皮鞭、上竹扛、站鐵籠、坐水牢……國民黨危逼利誘不成，便嚴刑拷打。獄中，在無所不用其極的、非人的折磨面前，祖晨堅貞不屈，始終頑強斗爭?！巴緜?，難友們，這沒有什么關系，革命的細胞是新陳代謝的，永遠死不完的，好好干下去吧！”1933年8月18日清晨，他和8位革命戰(zhàn)友齊唱《國際歌》，大聲向獄中難友告別，從容走向濟南濼口馬道口刑場，犧牲時年僅32歲。
囹圄中，祖晨在“沒有通信權，寫封信真難上難”的情況下寫了這最后的家書。
“千萬千萬看開些”，信的開頭告訴親人被判死刑的消息，沒有哭泣沒有哀求，他反復安慰家人，表述了對父母養(yǎng)育之恩不能回饋的愧疚?！捌扑榈淖鎳俏宜鶓涯顭釔鄣摹钡诙危阉麅刃囊恢毕胫v的，這些年為之奮斗追求內在的、深層的原委告訴了父母，表明了自己人生基本態(tài)度。作為兒子，知道人間生活的美好，但社會現(xiàn)實殘酷無情。接受了全新的教育知識特別是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祖晨，認清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剝削和壓迫的苦難中國社會本質，因此，他立志要“掃除妖孽、救國救民”，舍小家顧大家，為了追求人間大愛而不惜犧牲一切。“希望我能在救亡的汪洋中，竭我一滴之微力”，第三段，他表示自己力量雖然很小，但“集天下之水滴而匯成大洋”，呼喚民眾團結、聯(lián)合起來，投身“救亡的汪洋”?！霸倏纯磧哼@最后的五分鐘吧！”
最后，祖晨又再次呼喚了父親母親，表達對家人無限眷戀的心情。詩一般的語言，海一樣的深情，這一篇精彩的革命人生獨白十分簡短，卻蘊涵著深遠的思想，代表著一代民族先鋒們反抗壓迫、救亡圖存的心聲。觀滴水而知滄海，百年前，中國先進青年知識分子志氣、骨氣、底氣一覽無遺。讀來，讓人唏噓不已的同時，又仿佛看到一個為了民族獨立、人民解放，無所畏懼的革命戰(zhàn)士沖鋒在前，聽到“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一批中華民族強健基因在吶喊，感觸到用馬克思主義先進文化武裝起來的巨人，踏碎侵略者和舊勢力的蹣跚但堅定有力的腳步。
祖晨1926年攝于日本
水陽江畔的古鎮(zhèn)油榨，水陸交通發(fā)達，是米油、禽魚、竹木販運的碼頭，在宣城北鄉(xiāng)有著重要的位置。皇帝沒了，軍閥變幻。鄉(xiāng)人們在自給自足的小農經(jīng)濟中怡然自樂，仍然是恪守祖訓，綱常名教依舊。正如祖晨家書所說：“百姓死氣沉淀，一字不識，毫無國家觀念，以致少數(shù)狼心狗肺之武人政客，逢迎當局之士紳，籌謀種種，欺壓百姓，而百姓僅有忍受……視錢如天大，視讀書為可與不可之事，真無法可治?！痹缒辏瑧{著吃苦耐勞和靈活經(jīng)營，祖晨的父親祖庸之從一個外地逃荒人員逐漸殷實起來，成為一個小康之家，令鄉(xiāng)人刮目相看。
兒祖晨勤奮好學，上大學又留學海外，“光宗耀祖”的同時，花費頗多。沒有想到，兒子后來又選擇了一個“干革命救國的大事業(yè)”，屢屢向家里和親戚朋友催要錢款（早期中共黨員干革命自籌活動經(jīng)費的特點），家人為此“花光了銀子”。寒、暑假回家，“滿嘴新名詞”的兒子幫忙照看家里開的雜貨店、礱坊時，竟然多次無償接濟窮人，甚至還燒了自家的田契和別人的借據(jù)，讓家里舉步維艱，鄉(xiāng)人對此十分怪異。對于祖晨，“學而優(yōu)則仕”，極為重視教育的父親祖庸之心里由最初的驕傲榮光，到對兒子離經(jīng)叛道行為的十分不解。特別是祖晨與“官府對著干”后，祖庸之又擔心、氣惱，最后失望、絕望。
收到這封家書正值除夕，家人傷心欲絕傳看著，卻不慎將信箋丟失了。出于親情，出于想念，他和家人將已深深鐫刻心中的內容記了下來。后來，連同這封家書的信封，和其他數(shù)十封家書一起，祖庸之精心地用雙層油布包裹著，藏在墻壁夾層內，躲過國民黨、日偽特務檢查，歷經(jīng)數(shù)次劫難保存了下來。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封家書內容的真實性，因為那是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經(jīng)歷，一個革命者生命的呼喊，是一種植根于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又脫胎換骨般的全新文化思想表達，是根本沒有辦法杜撰出來的。
也不知為啥，對于濼口九位烈士遺體下落，我在眾多的回憶錄和史料記載中追蹤了很久很久。有的說暴露許久野狗拖搶后被當?shù)厝搜诼窳?，有的說有的親屬花錢從軍警特務手中贖回安葬了，也有的說被扔進黃河隨著咆哮的波濤而去了。江水泱泱、云山蒼蒼；烈士之風、山高水長。家書是祖晨托獄中難友帶出來的，幾經(jīng)周折寄回了安徽老家。我想，應算是英雄落葉歸根、魂歸故里了吧……
（作者系宣州區(qū)委黨史地方志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