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達(dá)清
微信版第1332期
唐乾元元年(758),開始設(shè)立宣歙觀察使,治所宣州,宣州遂成為今皖南地區(qū)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唐人考取進(jìn)士后,往往不是立即授予官職,而是需要再經(jīng)吏部考試(省試或釋褐試),或是需要經(jīng)過地方實力長官的推薦。歷任宣歙觀察使多為時名臣,重視教化,招攬人才,一時文士紛紛麇集宣州,宣州的文化氛圍空前活躍。韓愈《送楊支使序》:“愈在京師時,嘗聞當(dāng)今藩翰之賓客,惟宣州為多賢?!保ā恫杓肪矶┱菍@一現(xiàn)象的準(zhǔn)確概括。
大中十年(856),鄭薰以河南尹轉(zhuǎn)任宣歙池觀察使,開始了宣州文化活躍的又一個小高潮。鄭薰,字子溥,籍貫不詳。大和二年進(jìn)士,歷任戶部員外郎、郎中,臺州、漳州刺史,考功郎中,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中書舍人,工、禮二部侍郎。鄭薰至宣州后,史稱“前人不治,薰頗以清力自將。”(《新唐書》卷一七七《鄭薰傳》)只是積重難返,要想大治,非一朝一夕之功,因此鄭薰一方面清潔自好,一方面積極引進(jìn)人才入幕府,希圖在宣州也能做出一番政績。
鄭薰也是一位詩人??上渌髟姶蠖嗤鲐?,與宣州有關(guān)的詩作《全唐詩》里無一輯存。僅嘉定《宣城志》存一殘句:“高齋今北望,池上猶春酌?!笔鉃殡y得,其后被收錄在歷修《寧國府志》《宣城縣志》中。筆者最近在《宣城右集》中,得其全詩,真是喜出望外:
宣城郡齋讀謝集因題二十韻
謝守三篇詩,頗多宛城作。
毫簡思飄飖,胸襟韻寬博。
凄音寒景切,摘句幽泉落。
急調(diào)緊么弦,橫空夐飛鶚。
齋高今北望,池上猶春酌。
秘祝敬亭祈,離憂新渚泊。
臨溪結(jié)怊悵,解講吟蕭索。
江詠指濱干,紀(jì)園睠丘壑。
才華太孤絕,情味何寂寞。
昔境在林塘,遺聲寄虛廓。
伊余忝廉問,捧詔辭河洛。
少仕白云鄉(xiāng),晚蒞青山郭。
風(fēng)花遲文客,霜月驚巢鶴。
蕙馥坐深樓,雨涼步連閣。
胡為嘆遐闊,便使心牽縛。
長畝幸西成,遙村同暇樂。
方能均井邑,足表傾葵藿。
何必鴛鷺行,乃是天人爵。
朓詞難綴續(xù),公牘且經(jīng)度。
篇翰愧前修,無庸笑勤恪。
(《宣城右集》卷二十三)
此詩或作于大中十一年(857)春,詩人抒發(fā)閱覽《謝宣城集》后的感慨,風(fēng)景猶昨,斯人難繼,唯有勉力“經(jīng)度”,才能不愧“前修”。
鄭薰重視文化建設(shè)。當(dāng)年顏真卿由刑部尚書被貶廬陵郡,過溧水縣南左伯桃墓,曾題詩一首。鄭薰任宣歙觀察使,溧水正在治下,得知此消息后,立刻命令工匠王少儒“領(lǐng)其部匠,鑿垣復(fù)匣,移窞于北望樓之西隅,且以為郡居之勝絕,鐫石其下”( 鄭薰《移顏魯公詩記》,《文苑英華》卷八百十六、《全唐文》卷七九○)。可惜這一勝跡也早已湮沒在歷史長河中。
鄭薰在宣州,先后招募了許多詩人文士至自己的幕府,僅知名的就有:
張讀。張讀(834—?),字圣用,深州陸澤(今屬河北深州)人。張讀的來頭可是不小,他是著名小說家張鷟的重孫,工部侍郎、史館修撰張薦的孫子,狀元張休復(fù)的兒子,宰相牛僧孺的外孫。張讀自己也是才思,年十九,大中六年(852)就早早考取了進(jìn)士。其至宣州,正是年少氣盛、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他在宣州的事跡雖然沒能留存下來,但觀其后他官拜吏部侍郎,兼弘文館學(xué)士,判院事,著有《宣室志》《建中西狩錄》,可見其具有多方面的成就,絕非浪得虛名之輩。
苗臺符。苗臺符,字節(jié)巖,壺關(guān)(今屬山西)人。其人更是天才橫溢,六歲即能寫文字,十余歲已飽覽群書,著有《皇心》一書三十卷。年十六即與張讀同榜進(jìn)士。兩位少年天才同至宣州,同入鄭薰幕下,必是當(dāng)時文壇政壇的佳話,鄭薰與宣州想必也是一同站在聚光燈下,風(fēng)頭無兩??上於视⒉?,史傳苗臺符十七歲即夭折,雖不一定與實際相符,但其至宣州不久即去世,則是可以肯定的。
劉滄。劉滄(804?—?),字蘊靈,兗州汶陽(今山東寧陽)人。劉滄是大中八年(854)鄭薰任禮部侍郎時考取的進(jìn)士,算是鄭薰的門生。但此時劉滄已是“白頭紛紛”,年齡與鄭薰相仿,二人可謂亦師亦友。鄭薰任宣歙觀察使,劉滄曾作《懷江南友人》相寄(《全唐詩》卷五八六),“久絕音書隔塞塵,路岐誰與子相親?”鄭薰正是用人之際,自然將之召至身邊,其時當(dāng)在大中十一年。此時鄭薰身邊,既有張讀、苗臺符這樣的少年才俊,又有劉滄這樣的老成持重,可謂相得益彰。
題敬亭山廟
森森古木列巖隈,迥壓寒原霽色開。
云雨只從山上起,風(fēng)雷多向廟中來。
三江入海聲長在,雙鶴啼天影未回。
花落空庭春晝晚,石床松殿滿青苔。
(《全唐詩》卷五八六)
詩人所在,自然免不了游山玩水,吟詩作賦。這是劉滄至宣州后,游敬亭山敏應(yīng)廟所作。雖是春天,但詩中所寫之景,少了春光明媚,多了“云雨”“風(fēng)雷”,給人以沉重和壓抑感,或許是詩人心態(tài)使然,或許是詩人具有敏銳的政治嗅覺,已經(jīng)感覺到宣州政治生態(tài)的潛在危機,果然一年后危機爆發(fā)了,這是后話。
鄭薰離開宣州后,劉滄也離宣東游蘇州、震澤?!督?jīng)麻姑山》:“麻姑此地?zé)捝竦?,寂寞煙霞古灶殘。一自仙娥歸碧落,幾年春雨洗紅蘭。帆飛震澤秋江遠(yuǎn),雨過陵陽晚樹寒。山頂白云千萬片,時聞鸞鶴下仙壇。”(《全唐詩》卷五八六)時事不可為,或許只有求仙問道才可以麻木自己的心靈吧。
張喬。張喬,字伯達(dá),貴池人。張喬擅詩,以清雅稱,與許棠等人有“咸通十哲”之目,又被譽為“九華四杰”之一。早在會昌六年(846)鄭薰任臺州刺史時,二人即已相識。鄭薰任職宣州,張喬自然前來相會。李洞《送張喬下第歸宣州》:“無成來往過,折盡謝亭松?!保ā度圃姟肪砥叨唬┗虍?dāng)即在此時。張喬再一次下第,“歸”的不是池州,而是宣州,或許即是應(yīng)鄭薰之招。張喬在宣州有廣泛的交往,作詩也不少,今試舉一例:
題宣州開元寺
誰家煙徑長莓苔,金碧虛欄竹上開。
流水遠(yuǎn)分山色斷,清猿時帶角聲來。
六朝明月唯詩在,三楚空山有雁回。
達(dá)理始應(yīng)盡惆悵,僧閑應(yīng)得話天臺。
(《全堂詩》卷六三九)
此詩一題“謝公亭懷古”,多有異文,玩其詩意,當(dāng)以作題詠開元寺更加貼切。此詩與劉滄《題敬亭山廟》同一機杼,所謂衰世之音,不外如是。其尾句值得玩味,顯然張喬與寺僧是相識的,二人共話天臺,則當(dāng)相識于臺州。正是因為追隨鄭薰,這位僧人才千里迢迢,自天臺山來到宣州駐錫開元寺,一句不經(jīng)意的“閑話”,為我們研究宣州佛教史留下了線索。
鄭谷。鄭谷(851?—910?),字守愚,袁州宜春(今屬江西)人。以《鷓鴣》詩得名,時號“鄭鷓鴣”。鄭谷與張喬、許棠同為“十哲”,往來于今皖南各地,應(yīng)該曾與張喬等一同棲息于鄭薰幕下。我們可以從鄭薰歿后鄭谷的追悼詩得到明顯的線索,《故少師從翁隱巖別墅亂后榛蕪感舊愴懷遂有追紀(jì)》:“風(fēng)騷為主人,凡俗仰清塵?!碚撝逶?,生徒得李頻?!保ā度圃姟肪砹呶澹┼嵐确Q其為“主人”,又對鄭薰與敬亭僧清越的交往很是熟悉,可見鄭谷必是在宣州生活過一段時間。
鞏疇。鞏疇,字禹錫,當(dāng)為池州人。鄭薰作有《雪齋開講》詩,其序曰:“九華處士鞏疇擅玄言之要,通《易》《老》,其于《名》《僧》《凈》《肇》尤精。予在宛溪時重其能,車幣以致之。及到官舍,再說《易》,一說《老》,將兒侄輩執(zhí)卷列坐。而傳之老氏畢業(yè)而寇難作,與鞏各散去?!保ā缎怯壹肪矶!度圃姟肪砦逅钠哳}作“贈鞏疇并序”,多有異文)鞏疇好道,曾在宣州為鄭薰的子侄輩傳授《易經(jīng)》與《道德經(jīng)》,亦可見鄭薰不拘一格招人才的眼識與氣度。
平靜美好的日子總是不長久。大中十二年(858)七月七日,宣州都將康全泰因個人私忿發(fā)動叛亂,鄭薰倉皇逃往揚州。朝廷隨即派淮南節(jié)度使崔鉉兼宣歙觀察使、宋州刺史溫璋為宣州團練使聯(lián)手予以鎮(zhèn)壓,康全泰很快就被正法,然而鄭薰?fàn)I造的宣州良好文化氛圍剛剛有了雛形,即又煙消云散,鄭薰自己也被貶棣王府長史,分司東都,我們也只能永遠(yuǎn)地慨嘆歷史的遺憾了。
(作者系宣城市歷史文化研究會常務(wù)副會長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