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斌
第1135期
門與炮本無必然聯(lián)系,他們在各自的領(lǐng)域恪守著自己的職責。但當它們分屬于敵對雙方掌控時,門與炮便發(fā)生了對峙,以相互印證彼此的堅固性與破壞力。
匡王賴文鴻的炮口此刻便開始了對平頂門的瞄準,同時瞄向與平頂門的還有炮后無數(shù)饑渴的目光。雖然都是布滿了血絲的眼睛,齊聚的都是同一個方向,而匡王看到的卻和別人不一樣。越過平頂門,匡王知道,在那連片屋宇下等待他的將是金錢、食物、衣被。至于那些隨手可得的古玩字畫,匡王倒不是很在意,手下七萬將士的生存讓他此刻顧及不了這么多。至于女人,想到女人,匡王嘴角動了動,將一閃而過的一絲笑意迅速收了回去。匡王不缺女人,他知道,身后無數(shù)雙眼睛都在捕捉這個目標。女人也是戰(zhàn)利品,既是戰(zhàn)利品,就該享用。只要能激勵起將士們的斗志,匡王不在乎她們是什么。
刀柄在匡王的把握下已經(jīng)有了和手掌同樣的溫度,刀刃裸露在臘月的寒風中透著徹骨的寒氣,等待嘗試對手的體溫。身旁瘋狂的鼓噪,蠢蠢欲動的身影已漸漸讓匡王失去了耐心。這場對峙匡王根本沒必要潛伏突襲,他的強大足可以讓平頂門在片刻間土崩瓦解,他有足夠的本錢讓將士們明火執(zhí)仗,蜂擁而入??锿踔皇窍胱寗倮麃淼母唵涡?,讓對手在他強大的威懾下束手而立,默然就范。
此刻的平頂門孱弱的如同一位書生,面對一群青筋暴突的強賊,雖然他擺出了一副抗拒的姿態(tài),但這僅僅只是對主權(quán)的一種宣誓,對雙方對峙的結(jié)果產(chǎn)生不了絲毫影響。
隨著戰(zhàn)刀凌空劃落,匡王的火炮終于在平頂門上開出了艷麗的花朵。伴著這一聲巨響,木屑、碎石、血肉拼成的花瓣繽紛綻放。待一切歸于沉寂,平頂門也隨同硝煙一起消散在了查濟的視線里。
我未曾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接下來的慘烈和血腥我無法給予準確描述,這一切只源于想象。但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任何抵抗都是徒勞,只是意志的形式表現(xiàn),只是用肉體來證明靈魂的不屈。
史料記載,這場戰(zhàn)爭過后,查濟房屋被焚毀一千多間,人口銳減至四千。
咸豐九年臘月初八,太平軍挫敗清兵和鄉(xiāng)勇的抵抗,攻占查濟。這個年,匡王賴文鴻過得很豐盛。
安然走過千年,有著無上榮耀、溫柔富貴的査濟沒有想到,匡王的火炮在平頂門上開出的花朵成了她最后的絢爛。更讓査濟未曾想到的是此刻外強的火炮亦已越過重洋將同樣的花朵開在了國門之上,圓明園里沖天的烈焰正與這偏僻山村里的火光遙相映襯。
歷史從此再沒眷顧過這個村莊,歷史此刻亦是氣喘吁吁,在路上疲于奔命。
査濟從此沒有了臘八節(jié),是為了紀念,也是為了忘卻。
査濟凋敝了。査濟也曾有過復(fù)興的夢想,然而動蕩的時局沒能再給査濟機會??婆e的終結(jié),徽商的衰落,枯竭了査濟財富的源泉。此刻的査濟已陷入到墻倒眾人推的境地,自然與人為兩雙大手同時將村莊推向不復(fù)。山洪的侵蝕讓村莊一再退縮,人為的損毀、拆除讓査濟僅存的一點印記消亡殆盡。
當歷史喘息待定,可以稍作從容之時,人們重新拾起了那些幾乎忘卻了的記憶,再次惦起了査濟的過往。人們開始從廢墟中尋找査濟曾經(jīng)的輝煌。而此時的査濟猶如一位從千里封鎖線穿越而來的戰(zhàn)士,雖然他仍強撐著一副堅強的骨骼,面帶疲憊的榮光,但已是衣衫襤褸、遍體傷痕、虛弱的只存一線游絲了。
殺戮和破壞是戰(zhàn)爭所固有的特性,是戰(zhàn)爭必然的手段,交戰(zhàn)雙方都倚仗它來摧毀對方的意志,從而達到讓對手放棄抵抗的目的。
對于戰(zhàn)爭是非的評判是個復(fù)雜的命題,不同時代,不同角度,抑或最終勝利的易手,正義與非正義都有可能發(fā)生逆轉(zhuǎn)。這一切我無力辨別,我們把它交給歷史學家去評述。但在這里我們可以下結(jié)論的是,匡王的火炮對于對手的選擇是錯誤的。因為査濟的門從來就不是為戰(zhàn)爭而設(shè),它從來就不懂拒絕。
査濟的門是詩意的,是一種寫意的存在。査濟的門是村莊的標識,它只是為了送別和迎候。
曾經(jīng)分列査濟東西南北的四門如今我們只能看到一座,東面的鐘秀門。在距村口五里的地方,一座不大的拱形石門橫跨在廢棄的官道之上。門邊沒有寨墻,也不見壕溝,就連陪伴它的巴山塔早年間也遭拆除,只剩一座空門,孤零零的。
單就這座石門你看不出它有多大用途,但你站在鐘秀門向村口望去便會恍然大悟。五里地,這是目力所及的邊緣,正好是一個送別的路程。
在鐘秀門邊我未見成行的垂柳。折柳相送,這是天涯故知他鄉(xiāng)惜別的無奈之舉,雖說詩意無限,卻難免透著凄涼。査濟人不擺這些矯情,堆積的財富足以讓査濟人給即將遠行之人以豐厚的饋贈。
我一直不明白古人為何總是在黃昏留下送行的詩句,難道古人都是夜行不成?來査濟走走你就會找到問題的答案。鐘秀門前的依依不舍終難盡惜別之意,不知不覺間就走過了一個短亭。再次的執(zhí)手相送,又過了一個長亭。一路之上,長亭連短亭,送至桃花潭邊已是夕陽在山,彩霞滿天。再于萬家酒樓之上舉杯相送,待到主人下馬客在船,便已成桃花潭邊夜送客了。
離開査濟已是暮色四合,透過車窗仍能看見鐘秀門模糊的身影。天幕下、荒野中,鐘秀門孤單靜臥,一任秋風肆意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