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承千百年的時光里，民間手藝承載著人們的生活，在人與人、家族與家族的傳遞中，延續(xù)著中華傳統(tǒng)的文明脈絡(luò)。
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令狐磊主編，佟佳熹等著的《手上的樸光：中國民藝之旅》，是一場尋訪三十五種珍貴傳統(tǒng)技藝的民藝之旅。伴隨著趕赴大江南北的旅途，書寫下的是中華文化的美與深邃，還有手藝匠人的大愛與堅持。作品引領(lǐng)讀者一同探尋勞作精神、風土與民藝，描繪出了一幅極具代表性的中國民藝地圖。
今天的夜讀，為你帶來其中由顧村言撰寫的一章《徽州徽墨》。
墨 出 青 松 煙
顧村言 | 文
1車入古徽州地界，零零星星下起了小雨，遠山一片青翠，粉墻黛瓦時時可見，近處則松柏茂郁，竹林小溪，空靈溫潤，恍若走入米家山水。這樣的地方與水墨聯(lián)系在一起，是最自然不過的。說起墨，似乎總也與徽州脫不了關(guān)系，最著名的如南唐李廷珪墨，《墨史》記有：江南黟歙之地，有李廷珪墨尤佳。就像澄心堂紙一般，因為徽州山區(qū)特有的原材料與自然環(huán)境，制墨造紙的種子在此一直播遷甚廣，到明代，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記有“新安人例工制墨……今徽人家傳戶習”。新安為歙州、徽州所轄地的別稱，包括歙縣、休寧、績溪、婺源等。以明代而言，制墨者僅據(jù)《墨志》記載就有120多家之眾，其中，重要墨家羅小華、程君房、方于魯均為徽州人。入清以后，曹素功、汪近圣、汪節(jié)庵、胡開文先后崛起，形成清代墨界的四大名家，影響直至現(xiàn)代。如今，績溪、屯溪、歙縣三地為安徽省的徽墨中心，一條長約57公里的公路兩邊集中了大大小小的墨廠和墨肆。據(jù)說現(xiàn)在又有一句話是——“天下墨業(yè)在績溪”。目前績溪規(guī)模較大的墨廠有馮良才的良才墨業(yè)、胡開文徽墨，而在精品墨與古法制墨方面，則郁文軒墨莊可為代表——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徽墨技藝”傳人、墨模雕刻大家馮國華老人與其子馮宜明費時近十年完成的一套48錠的《明墨集萃》仿古套墨，其工藝之精美、見之幾奪人心目。
墨工捶打黑墨，即所謂“輕膠十萬捶”2這些年馮良才聲譽漸起，然而良才墨業(yè)其實也就是幾間店面。加工車間里，三名墨工正各自將一塊面團狀的黑墨捶打得嘭嘭作響，所謂“輕膠十萬捶”，空氣中有一股似有若無的冰片與膠味，微微的臭，忽然就讓人想起兒時書法描紅課的墨味與夏日的午休?！叭思沂峭白?，我們是往后走?！笔菔莸鸟T良才看起來頗為精干，在領(lǐng)著我們看了一圈后，坐下來的第一句話這樣說。他身后有一塊牌子名曰“藝粟齋”——那是制墨大師曹素功開創(chuàng)的牌號。然而上海的“曹素功”卻未及時注冊“藝粟齋”這樣的名字，僅此一點，就讓人不能不佩服馮良才的眼光與精明。所謂“法必宗古”，然而馮良才還有一種觀點——“紙墨相應(yīng)”，墨做得再古，若與紙不相應(yīng)，也還是有問題。而這個標準實在是太難把握了，“比如明代用的是皮紙，不用生宣，把墨恢復(fù)成明式墨也行，但如果用的紙是生宣，那就不可能做到‘紙墨相應(yīng)’”。馮良才制墨手藝主要來自家傳，他的外公石原棠在清末民初即在曹素功制墨作坊做墨工，其父親馮志松少年時就由外公攜往上海曹素功（堯千氏）墨莊學藝，后為上海墨廠技術(shù)人員。馮良才年少時曾學習墨模雕刻技藝，后下鄉(xiāng)插隊，1985年開始籌建創(chuàng)辦“績溪徽歙曹素功墨莊”。要說馮良才所制墨，有名的包括“壯墨堂藏墨”“良才”等，但在愛墨者心中，最具代表性的無疑是“南宗北斗”紀念墨。2005年，為紀念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誕辰450周年，北京、上海、澳門三地聯(lián)袂特別定制紀念墨，并委托于馮良才。馮良才說當時他帶著技術(shù)人員多次去上海博物館，考察研究館藏明代松煙墨和其他古墨的風格和墨色特點，并對董其昌書畫原跡反復(fù)揣摩，以求恢復(fù)失傳已久的明代松煙墨制作工藝。這樣做成的墨當然是他引以為豪的——現(xiàn)在，“南宗北斗”墨依然在馮良才的店里陳列著。良才墨業(yè)的規(guī)模一直在擴大，但馮良才的煩惱卻似乎多了一些，這倒不是因為制墨之苦，而是傳人的缺乏。他有個女兒，在上海，所做的當然不是墨業(yè)?！盎漳纳a(chǎn)主要以手工為主，從設(shè)計到成品多達數(shù)十道工序，對工人的技術(shù)含量要求高，勞動強度大，臟、苦、累，年輕人現(xiàn)在很少愿意做，生產(chǎn)工藝也面臨后繼無人的窘境?！?/p>
雕刻墨模3“天下墨業(yè)在績溪”，作為徽墨的重鎮(zhèn)，古法制墨的“郁文軒”墨莊在這幾年的悄然崛起，讓不少海內(nèi)外的愛墨者喜不自禁——這與從上海墨廠退休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徽墨技藝”傳人、墨模雕刻大家馮國華老人前些年退休回到故鄉(xiāng)績溪中屯村定居密切相關(guān)。馮國華是制墨名家馮郁文之子。生于1913年的馮郁文13歲就到上海一家老胡開文墨廠當學徒工，16歲時掌握了整套的制墨工藝后，又拜當時滬上制墨行業(yè)的墨模雕刻高手余松山先生為師，學到一流的墨模雕刻技藝。后到蘇州閶門開設(shè)“郁文氏墨莊”，由于肯鉆研，其制墨工藝頗有古意，在當時的文人與書畫家中極有盛名。后在抗戰(zhàn)中受到日軍轟炸，馮郁文重傷成為殘疾，經(jīng)過20世紀50年代公私合營，郁文氏墨莊就此消失。馮國華后來一直跟著父親四處飄蕩，打工學藝，“我的學藝嚴格來說，是按照舊思維方式指導的，經(jīng)驗是唯一的標準。學藝最終目的，就是學到真本領(lǐng)。所以沒有煩瑣的套話，只講努力練好用刀的功夫，也沒有深奧的術(shù)語，只講如何刻出水平，得到認可。每天起早貪黑，苦練基本功。在嚴厲的訓教下，如果出現(xiàn)情緒波動，有時幾乎使人難以喘息。”掌握了制墨及雕模的技術(shù)后，馮國華終于有機會進入上海墨廠。然而“文革”后，由于墨業(yè)題材多為當時所謂的“四舊內(nèi)容”，墨廠關(guān)停，馮國華也因此失去了工作?！?970年秋天，無可奈何陪伴著病殘的父親，告別蘇州，來到那個陌生的故鄉(xiāng)——安徽績溪一個小山村，在村里借了一間房屋，在親戚鄉(xiāng)鄰的接濟下，才得以安下身來。”這樣的困境直到1974年。由于上海墨廠負責人對其技藝的賞識，主動到安徽拜訪，馮國華方重回上海墨廠。他的墨雕生命似乎重新煥發(fā)了青春。上海墨廠鼎盛期的代表墨版大多為他所刻，如郭沫若書寫的“沁園春”詩詞墨版、關(guān)山月名作“大雪壓青松”墨、唐云“雨中嵐山”墨，以及“楓橋夜泊”“李白”“老子出關(guān)”“金陵十二釵”等。此后，馮國華的一大工作是復(fù)制整修大量清代乾隆至明代的墨模。他說：“參與修復(fù)的太多了。而很多明代的墨版已沒法再修復(fù)，再放下去就要壞掉，所以要重新雕一個版——幾乎算是以假亂真，但還是說修復(fù)——就是恢復(fù)原來的形貌。因為是木頭的，沒辦法，只能重雕。而圖案破損的借鑒等方面，古人想得很周到，很多墨都有墨版，收藏者們還有墨拓片可供參考?！蓖诵莺螅T國華再次選擇回到安徽績溪老家中屯村定居，每日面對青山綠水與淳樸善良的鄉(xiāng)民，讓老人很是舒心。
待捶的墨餅加入金箔4然而老人畢竟是閑不住的，“祖上傳下的手藝總得傳承，墨不易藏，所以明代留下來的墨品不多，但墨譜留下來了?，F(xiàn)在很多墨廠多以清文人墨為主來仿刻，但我喜歡創(chuàng)新，不愿意步人后塵，明代四大家的集錦墨十分精彩，我和兒子說，我們就要跨過曹素功、胡開文的年代，去另辟蹊徑，把明代仿古集錦墨做到無人超越的極致，這也是在傳統(tǒng)上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其實這樣的想法早在20世紀80年代末就已經(jīng)有了，而老人退休后，這樣的想法終于可以付諸實施?！笆紫鹊每棠＃嬲鰷蕚鋺?yīng)該說是2000年初，這不是一時一刻就能做好的，要有個過程。準備石楠木就要準備很多，很大很貴，墨模一定要用石楠木，這套墨版是有墨譜的?！瘪T國華說。馮國華刻模便是在中屯村的自家院落——名為“郁文軒”墨莊，雕版刻模在樓上，點煙的煙房、熬膠等在樓下，加熊膽、金箔、麝香、中草藥以及描金則在績溪縣城的工作坊。前后花了大約七八年時間，馮國華與其兒子馮宜明終于完成了這項巨大的工程——復(fù)刻出一套名為《明墨集萃》的仿古套墨墨模?！睹髂汀芬惶?8錠，圖案取自明代四大墨家的方于魯所撰《方氏墨譜》、程君房的《程氏墨苑》以及《涉園墨萃》等，故以此為名。
《方氏墨譜》第五冊墨模圖樣《方氏墨譜》分為國寶、國華、博古、博物、法寶、鴻寶等六類。其墨象形制如李維楨序中所說：“墨象凡五，曰規(guī)，曰矩，曰珽，曰圭、曰雜珮?！泵款愔杏址旨毮?，如圭類中又有脩、銳、荼、葵等，都是當時著名畫家和雕刻高手繪圖與制作，紋飾精巧、細如毫發(fā)，無不各盡其妙。而《程氏墨苑》分為玄工、輿地、人官、物華、儒藏、緇黃六目，共有500式墨模圖樣，每幅圖后分別有名人題詩作序。圖板均由當時著名畫家丁云鵬以及吳古千、李松貞、汪伯玉等人手繪?！睹髂汀窂闹羞x取馮氏父子有會于心的精美圖式，分為上下二部，前二十四式及后二十四式。后二十四式與前二十四式區(qū)別很大，多數(shù)屬異型，且立意上更加突出整套墨品的收藏及把玩價值，墨為全品油煙。前、后二十四式每錠二兩，煙料精淳，長約七厘米，可謂掌中把玩良品。其內(nèi)容包括書法、山水、花鳥、人物、樓臺、靈獸、器物、典故等多種題材，墨的描金填彩亦是借鑒古今中外的彩繪佳制，獨創(chuàng)了墨錠金碧填彩工藝，其中僅用金粉就有六色之多?！氨热纭段牟孰p鴛鴦》見于方于魯《方氏墨譜》，墨為圓形，長達15厘米，通體漆衣，加以髹彩，兩面邊界和銘文涂金，銘文界欄填石綠，鴛鴦圖案施金碧朱藍絳諸色，極燦爛絢麗。而我們制作《明墨集萃》時，圖式上還是使用原來的《文彩雙鴛鴦》，但考慮到整體性與把玩收藏，所有尺寸都調(diào)整到七厘米左右，幾乎縮小了一半，這樣使得在雕模時增加了很多微雕元素，也因之增加了很多困難?！闭勂鸱旅髂姆N種故事，馮宜明如數(shù)家珍，而這對馮國華老人來說，比起以往實在也增加了不少難度。
《方氏墨譜》第五冊墨模成品墨
但馮國華認為這正是傳承自己手藝的絕佳機會——他很慶幸自己的兒子跟著自己幾十年學到了一手制墨手藝?！耙膊皇侵v成就，這是一個古老的手工藝，如果能夠傳承下去，我們也不是說要對國家怎么樣，還是對文化的一個發(fā)揚?！幕姆克膶殹炔皇强縿e的，完全得靠人傳承下去，要對這方面有興趣和信仰——有信仰就有動力，沒有信仰就不行；還有一種思想，一種意境，這些都需要連貫。這種信仰是對工作的信仰，是使命感，有了使命感就有動力。此外還要有誠信，需要幾十年。從傳承角度講，現(xiàn)在要找真正誠信的人很難。這雖然是門小手藝，但思路仍然需要寬大。像我現(xiàn)在刻墨模，眼睛不行了，再好的天也要把窗簾打開，燈一開，總是默默地在這兒干一天，經(jīng)常是這樣子的。要善于學會與孤獨為伴，不要想到這里想到那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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